她常去圖書館，但不是看書，而是看人。
剛開學的那幾天，圖書館總是冷清，特別是晚上。她就是在那個清冷的晚上，再次遇見他的。他穿了件白色的衣服、黑色的褲子，披的還是那件黑色的外套。他常常穿黑，但穿藍的日子可能更多。黑與藍構成了她對他的印象連結，想起他的時候，心情經常是黑與藍；看見黑與藍的時候，也會想起他。
他們是在圖書館重逢的。
當時她從圖書館的樓梯走下，準備回到一樓的座位拿背包，然後離開回家。她喜歡將背包放在一樓，然後再一階一階地爬上其他樓層，那種感覺就像信徒上山祈願，必須誠心誠意。如果是在白天，有較充足的日光，加上節省能源等因素，二樓以上除非有人開燈，否則一直都是暗著的。四樓是她最常造訪的樓層，因為大部分她所需要的書籍都在那裡。有時，想找的書放得太裡面，她就會一路前行，一路按下走道的開關，像古代的打更者。黎明在她的敲響之下，始才名正言順地跨入。
曾經，她為了找一本書，早上八點門一開，就直衝進圖書館的深眠處。對她來說，圖書館是一隻晝伏夜出的獸，白天沉睡，傍晚甦醒。熟睡的時候還會作夢。牠的一些心事，就壓在夢的底層。翻身之際，迅速抽出。牠繼續作夢，她倒成了竊夢者。除此之外，牠的心思特別細膩。所有的心事只要經過牠的撫平、折疊和壓臥，一絲皺褶也沒有。圖書館對待心事是很溫柔的。為了尊重牠的溫柔，打開展閱之際，她總是格外地慎重與小心。
那時她依照慣例，竊了一些圖書館的夢，看了一些牠的心事。下樓梯的時候，眼看就要到一樓了，她猶豫著要向左轉還是向右轉。因為不管走哪一邊，都可以回到原來的位子。事後她經常回想，要是當時選擇了另一個方向，也許就不會遇見他，不會知道他也在圖書館，後來的一切或許就不會發生，至少發生了也不會是她所想像的那樣。
但那真的只是一剎那的事。
她轉了個彎，迎面有一個人正坐著看書。由於是側面，加上她的近視，她並沒有馬上認出他。但就在她轉彎的一剎那，他轉過臉來朝她望了望。當時的她也許停下腳步，也許沒有。
但那也就只是一剎那的事。
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，他很快地低下頭，繼續看書，好像他只是隨意地轉了轉脖子，壓根兒沒看見她。後來她經常回想他的那個轉頭，其實只要是任何人，不到十公尺的距離，眼角餘光都會知道有人在靠近，轉過頭看一看都是很正常的。只是她真的很想知道：那一剎那他是否有認出她？但這是她永遠不得而知的。她從他身旁經過，他並沒有抬頭看她一眼。她躊躇著是否要上前打招呼，但後來仍舊沒有。她走到他背後兩個位子遠的地方，拿起背包，看著他的背影。有那麼幾秒鐘，她猶豫著是否要拿出手機，拍下他的背影。但終究沒有。推開透明的玻璃大門，一陣冷冷的夜風拂上雙頰，當時還是很冷很冷的時候。走了幾步路，回頭望向圖書館。漆黑的夜裡，白色磁磚的圖書館顯得特別白。每一扇窗子都透著亮晃晃、黃悠悠的光，彷彿隨著晚風搖曳，忽明忽滅，轉瞬間就會熄了的樣子。但她知道不會的，距離圖書館閉館，還很早。
＊＊＊
圖書館的樓梯是迴旋而上的，她喜歡站在樓梯的轉角處，因為正好可以看到一樓閱覽區的座位，有一種「站在橋上看風景」的感覺。那時她已經一、兩個星期沒見到他了。朋友約她在圖書館的二樓讀書。在樓梯的轉角處，她看見了他，他坐在她第一次在圖書館見到他的那個位子。她感到了深深的悲哀。當時他正用手機查資料，右腳翹在左膝上。她看了他一陣子，緩緩地走上二樓。
有時候晚上安排活動，不能去圖書館。但總在回家的前夕，可能五到十分鐘，她會繞到圖書館看看。也許是直覺吧，總覺得她不在的時候他就會在那。好幾次他真的在那。她會找個位子坐下，將手錶擺在桌面，看著時間分分秒秒地流逝。某次在圖書館又看見他，多想離他再近一點，但又怕被發現，於是在他背後的第二個位子坐下，背對著他。那時她又感到了深深的悲哀。她們像一對注定背道而馳的人，命運的界線是那麼分明。
有時她會選擇離他較遠的位子，這樣就可以肆無忌憚地望著他的背影了。她從來不敢面對他而坐。望著他的背影的時候，她幻想他會突然轉過頭，但他好像感受不到她的目光。他太專心看書了。之後好幾個等不到他的晚上，她都會懷疑是否因為他看到她在，就不來這裡看書了，還是命運在對她提出警告？
但她仍是有歡喜的。如果晚上沒有安排活動，到圖書館的時候又發現他剛好也在，那是她最開心的時刻之一。她會挑他看不見的位子坐下，遠遠地望著他的背影。她喜歡他的每一個動作，即使是搔搔頭，轉轉肩膀，她都覺得非常迷人。他總是把一隻腳翹在另一隻腳的膝蓋上。每當看到他的這個動作，她都想用自己的手把他的腳擺回地面，告訴他這樣對他的身體不好。她想像當她這麼做的時候他會是什麼表情，但她無法想像，她只覺得在他面前，自己是多麼渺小。
他經常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，時間久了，累了，他的肩膀就會垮下來，但他還是繼續看他的期刊。他只看那本期刊。他不在的時候，她會走到期刊的架子前，望著那本期刊，就像望著他一樣。偶爾她會把期刊拿下，翻閱之際，瞭解他關注什麼，喜歡什麼。原來他喜歡這些。甚至有時，她會將期刊湊到鼻前，聞紙張的味道，好像以為能捕捉到他殘留的氣息。她把這件事告訴母親，母親說她是變態。
當他聚精會神閱讀時，他的腰桿就會挺得筆直，雙手交疊於下頷的地方，腳也不再翹了。她喜歡他專注的神情，想就這樣一直望著他。即使他的眼中沒有她。那幾個月的圖書館生活很短暫，所有的事情她都懷疑是否真的存在過，像白日夢一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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