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常去圖書館，但不是看書，而是看人。
那天依然是一個等不到他的日子。她斜傾著身體，百無聊賴地滑手機。平常總是用不完的上網量，這個月卻在她毫無警覺的時光的間隙，一絲一絲地耗盡。她索性將手機收回背包，一轉身，一道眼神垂下，連頭都沒動一下，波瀾不驚。一位女子低頭安靜地閱讀。這種人也會偷窺嗎？這位女子的舉動令她訝異。還是，像她這樣的人，才引來偷窺？至少，她也在偷窺這名女子。
女子的臉是五角形，白皙的皮膚，像不用保養就很好的瓷，絕對天然，在黑色的眼鏡下透著冷冷的光，看上去比她大幾歲。她私底下稱女子叫榛，女子真正的名字她並不知道。但有些人就是這樣，第一眼的時候，他們就認定他是怎樣的人，甚至送他一個名字，作為第一印象的標籤，雖然他並不知道。他們為生命中遇見的每一個人貼上標籤，分門別類，歸納在記憶的瓶瓶罐罐。而他們也是其中的一個罐子，甚至是藥罐，只是他們並不知道。
為了不讓榛覺得，她是因為發現榛的偷窺而憤然離去，她又再坐了一陣子才離開。她不知道榛是否看到了剛才她手機上的內容，但那也無所謂了。她知道榛不是壞人，甚至是個好孩子，平常認真讀書聽父母的話的好孩子。大部分的人都是好孩子，只是誰沒有在一個別人沒有發覺、自己也後知後覺的時刻，悄悄地微微地，偷窺一下呢？
她慢慢地收拾書包，離開了圖書館。榛依然認真地看書，連頭也沒抬一下。夜晚的圖書館是一座燈火通明的白色大寶塔，來去進出之間，有人被排列上架，架上羅列各式各樣的瓶瓶罐罐。他們在這些色彩斑斕的瓶罐間穿梭、偷窺、竊夢。
他們偷窺，只想竊一個短暫但溫存的夢。
他在的時候，只敢遠遠的偷偷的小心翼翼的，看他。他不在的時候，就走到那張他離開的位子，想像他看她的角度。你，有看到我嗎？可以看到我嗎？但她始終不敢坐下去，因為害怕被他的溫度觸擊。即使隔了很多天，很多人坐過；即使輾轉搬移，可能不再是那張椅子。可以坐的位子越來越少，但總有位子的。
漸漸的，她忘了他坐過那些位子。某一次，突然想起他曾經坐過她正在坐的位子，趕忙起身，換到旁邊的位子。至少還記得他坐過，她感到慶幸。漸漸的，她忘了自己多久沒見到他。好像很久了吧，她想。
＊＊＊
過了七點，他還沒來。她很失望。
以為他每星期的這一天都會來。她兩肘支著桌子，手掌摀著雙頰，坐在第一次見到他坐得位子的，對面。覺得自己很傻。
抬起頭，眼神潰散，有一種完了的感覺。忽地，一個黑影走來，大步流星，像一陣旋風。她趕忙起身準備逃跑，轉頭想想又覺得不對，趕忙重新坐下，胡亂地在書包翻找，假裝在尋找一件很重要的東西。
她第一次明白腦袋變成漿糊是什麼感覺了。
他愈走愈近，她想他已經看見她了。她抬起頭，看了他一眼，迅速低下。想想又覺得不對，於是又抬起頭，笑著向他揮了揮手，假裝自己剛才沒看清楚眼前的人是他。他舉起右手，向她行了個軍禮，颯然有風。這時她才看清楚他穿的是一件黑色的羽絨薄外套。
他走到她後方的桌子，桌子旁有三張椅子，他將書包放在中間的椅子，然後走到書架前，挑了一本期刊，回來放在桌上，接著就拎著水壺往飲水機的方向走去。她向後轉身，想知道他拿的是什麼期刊，可惜期刊被反擱在桌上，於是她努力記住封底，決定過幾天再去書架找尋。他還沒回來。她心想：等他回來，一定會坐在離她最遠的那張椅子。因此，她非常有自知之明地將自己的座位往右移了移。害怕靠他太近，他不喜歡。
不久之後，他走了回來。她感覺在她背後的他好像想了想，後來他坐在了中間的那張椅子上，把書包改放到她正後方的座位上。第一次，她覺得他們太靠近了。第一次，她錯以為他也喜歡她。
她不知道那兩小時是怎麼過去的。有時她故意側著頭，眼神向後瞟。果然全是英文。期刊的紙頁很薄，翻閱時會發出沙沙的聲音。她喜歡聽他翻書的聲音。
九點整時，鐘聲響了，她悄悄地收拾書包。她盡量將動作放緩、放慢、放輕，但過分安靜的圖書館，使書包的拉鍊聲特別刺耳。她感到很不好意思。終於，收拾完畢。她站起身，背對著他，慢慢地背起書包。雖然猶豫了一下，但最終還是轉過了身。他也轉過了頭。就在他轉頭的剎那，她恍惚地以為他好像也在等待，等待這個瞬間。她努力地扯了扯嘴角，笑著向他揮了揮手。再見。再見。他的嘴角動了動，她聽不清他的聲音，但她知道他說了什麼。
就這樣，她背起背包，走在第一次在圖書館遇見他的走道。不到十公尺的走道，幾秒鐘就應該走完，她卻覺得自己走了好幾分鐘。來到樓梯轉角的時候，她又猶豫了。最終，還是轉過了頭。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，他低著頭看期刊，沒有轉過頭。
他的肩膀垮了下來，靠在椅背上，顯得有些疲累。不知為什麼，這樣的他，看得她分外落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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